作者: 俞冰夏
到了这个时代,机器彻底占领人类社会的“反乌托邦”叙事,已经很难说离我们遥远。人类外卖员被“困在系统里”;客服行业和电话诈骗行业已大规模用上AI聊天机器人;物流中心里成千上万带“眼睛”和肢干的机器人在拣货发货;算法同时能批量数据分析、批量交易和批量生产投资报告;无人驾驶马上就要实现;哪怕是促成这一切的996程序员,也发现让机器自己学怎么干活比调教它们效率更高,理论上,他们“机器导师”的工种也很快会被淘汰。
剩下来还有什么人干的事,是机器干不了的?
听起来好像是个荒谬的问题。但仔细想想,除了吃喝玩、追逐财富,实在很难再想出什么。甚至在享受方面,我们也未必有机器看得通透。我们之所以能迅速进入这个网红大时代,正因为算法在各大App上已帮人“算”好旅游路线、该去哪家饭店吃什么,连拍照角度、发型、脸型和幸福感受都已计算妥当。而挣钱,机器对此虽然毫无需求,操作起来也比人强不少,只是缺点热情罢了。
人,如谷歌前设计师克里斯·梅西纳(Chris Messina)所说,在当下社会只是一个个API端点(endpoint)。更进一步,人在大机器社会里只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功能——把所有资本家用来赚钱的App连接起来。
《纽约时报》科技记者凯文·鲁斯(Kevin Roose)的新书《防患未然:自动化时代给人类的9条法则》(Futureproof:9 Rules for Humans in the Age of Automation)标题非常吸引人。仿佛我们看了这书,能给自己在机器社会里找到一条出路。很遗憾,我看完此书,对机器社会中人类的未来毫无乐观展望,反而更为绝望。
当然,人类社会也已经历了两次机器取代人工的大工业革命,我们当下面对的这些,样貌似曾相识。从上两次革命看来,结果大体是成功的。人类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被解放,开始大批量从事脑力劳动,坐办公室,当白领。当下的AI革命,乐观的人也持这样的想法。鲁斯采访了一位创业者,他为公司提供“数字员工”——随时可下载的出纳、会计、税务。“我想象100年后,我们人类会在火星上滑雪,”这位创业者说,“200年后,我们会在土星上冲浪。500年后,我们会用黑洞当能源。”——这一切的前提是,人类要把自己从繁琐、无趣的白领工作中解放出来,去探索科学,实现自我。创业者在客户见面会上说:“这是人类的潜能,但如果40%~70%的人类都像机器人一样工作,这不可能实现。我们必须解放人类智慧!”然而伟大的口号下,那些客户恐怕都在算裁员40%~70%能省多少成本。
鲁斯的《防患未然》前半部分描写当下科技界对人机关系的态度。自动化与失业的关系一目了然,因此CEO、投资人、资本家们对自动化的热情总是非常高涨。鲁斯去参加主题为“全球化4.0”的达沃斯峰会——“每天,我都去一些题目类似‘建造新的市场建筑’或‘工厂的未来’之类的论坛,那些有权有势的管理人员总发誓要建造‘以人类为中心的AI’,让公司和员工共同获利。但晚上,公开活动结束以后,达沃斯与会者们全部摘下了人道主义的面具,开始谈生意……他们雇用‘数字转型’咨询师,诉求通过削减人工来降低成本。”
在达沃斯,鲁斯采访了其中一位专职此类人力资源转型的咨询师,咨询师的说法让鲁斯大吃一惊:“过去,”咨询师说,“公司可能想在边边角角搞自动化,保留95%的员工,现在,他们会问我,为什么不能只留1%的人呢?”
另一些乐观人士则认为,机器与人类是合作关系,不是敌对关系。好比外卖App、买菜App把我们从生活琐事中解放了出来。开门七件事,不开门都能做完。AI还能帮人学习、提升自己、成为更好的员工——比如在鲁斯参观的一家客户服务电话中心,AI会记录接电话人员的语音语调、句子长度,甚至情绪好不好。你困了,AI会弹出一个“咖啡”符号。你说得太长了,AI会让你闭麦。
这一切乐观观点实际都基于一个前提,那就是人类的智慧要比机器智慧高级。虽然人类工作时长、效率、体力、计算能力等全部远远落后于机器,情绪还不稳定,但人类的智慧,机器永远无法比拟。我想,这一误解与过往工业革命中工人对自己技能的描述、农民对自己看天吃饭经验的描述十分相似。实际情况是,人类也许有机器没有的智慧,但大部分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并不见得需要这样难以管理的智慧。机器写的歌也许没有人写的好听,但机器一分钟可以写几百首。机器画的NFT画(加密数字绘画)也许没有毕加索的画看起来像样,但不妨碍它同样能卖出惊人的价格。
这是为什么,鲁斯的后半本书,讨论人类如何在自动化机器社会自保的部分,显得证据不够充分,颇有点毒鸡汤的味道。鲁斯首先提出人类思维有一种机器没有的本事——情感关联,也就是人类懂得社交。鲁斯举了他自己税务会计的例子。算个人所得税这个工种,毫无疑问已经被软件取代得差不多了。但鲁斯的会计不走寻常路。这位会计是个业余脱口秀演员,有幽默的天赋,很会说话,给客户与众不同的体验,还会送客户脱口秀票子,因此有大量演艺圈人士喜欢找他算税。各类服务业人员——酒保、理发师、空姐、心理咨询师等,在鲁斯看来,未来反而不容易失业,因为他们能跟客户建立情感关系。且不说符合鲁斯条件的,一定得是情商很高的服务业人士,他所举出的另一个例子——“律师未来可以成为法律心理咨询师,帮人们解决问题”——实在不可思议。律师受得严格法律教育,很可能正好让他们缺乏同理心,不见得善于解决别人生活问题。
这还建立在机器允许人类展现个人意志的情况下。大部分工种每天必须处理大量复杂问题,但处理的方法,又完全被算法限制。鲁斯的另一个建议是:“别做端点。”什么是端点?就是机器已经把活都干了,你只是把它们的活连接起来,就像过去流水线上按按钮的下岗技师一样。比如现在流行的AI诊断或AI课件,就把医生和老师这样过去被认为相当体面的工作变成了端点。端点工作是所谓的“机器辅助工作”,但现实当中更像人在辅助机器,而不是倒过来。工厂工人早已熟悉这种“智慧降级”,但靠脑子吃饭的白领对此类降级,可以说远未做好思想准备。远程上班的员工,鲁斯认为,最容易被降级成端点。此次疫情期间,我听说有人抱怨最大的问题是见不到老板本人,没法拍马屁,也就没法升职,使得工作变得毫无意义。鲁斯说得好听一点,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一旦被破坏,人会迅速变成端点。
鲁斯进一步认为,未来人的注意力涣散将会是巨大的问题。机器物理上占领社会其实不可怕,可怕的是它把人洗脑了。我们大部分出生在智能手机出现以前的人,能显著感受到自己注意力如渐冻症一般走向全盘崩坏,任凭手机摆布。“保护专注力”,是鲁斯发明出来的新词,他认为能做到这点,对在未来机器社会中生存有很大的好处。这观点有着典型的美国西海岸唯心主义色彩。他没有认识到,机器之所以比我们强大,是因为它能同时做几百件事,而非专注。
最后,鲁斯当然还是给出了一条还算有用的建议——躺平。像梭罗一样,跑到瓦尔登湖边盖个小屋,彻底退出社会。鲁斯的9条法则里,我觉得似乎就这条最为靠谱。他没有写出的建议里,另一条可能是马斯克式的巨大成功欲望。在我看来,只有躺平学家和顶层成功学家不会被AI自动化淘汰,一个已经自我淘汰,一个愿意跟机器进行极致内卷的竞争。
原标题:即将到来的智能机器时代人是否有能力自保